亚历山大·扎伊奇克
2000年至2018年,全球最大的35家药物公司报告的累计毛利润几乎达到9万亿美元。与此同时,世界上所有黄金储备的价值总和最高也才刚刚7万亿美元出头。这些公司售卖的产品当然有价值,但其价值绝不至于高得超过全部已开采的黄金。科学一旦向大众公开就能被复制和效仿,且大部分情况下效仿起来很容易。制药产业积累起来的这般财富是只能借由垄断的“政治魔法”才能创造出来的。倘若政府停止授予、执行和延长药品生产及销售的专有权,那么从公共投资和人类疾病中攫取私人财富的权力,就会如同传说中用炼金术提纯骨粉得到的磷自燃一样消失殆尽。
本书将从最早因授予挽救生命的发明垄断权而引发的道德和实用价值的辩论,到华盛顿强制使这种权利全球化,讲述一个关于医药垄断如何形成的故事。当前,互联网上有医疗众筹,马丁·施克雷利和对冲基金对于“谁能活下去、可以活多久”持有话语权,流感大流行期间生物技术领域不断产生亿万富翁,而疫苗工厂却停产闲置,还有游说、宣传和营销机器保护着该体系,为防止深谙其腐败和不公本质的民众对它爆发出强烈的愤怒。本书即是上述种种现实的长篇前传。
关于这个前传故事,药物公司曾花重金反复兜售自己撰写的版本,它在业内的专有名称就是“药品故事”。故事里说,垄断及其产生的巨额利润本身就能激励并产生创新。这个体系毫无问题,任何对它的干扰都将让人类付出高昂代价。异见者、批评家以及认为上述故事是危险谎言的反对人士则另有一套说辞。自第二次世界大战起,美国的制药产业就成了本国民主本能的固定目标,这种本能根深蒂固却被压抑,它倾向于广泛的公共利益,而不是狭隘的私人利益。
在过去近70年间,制药产业已发展得相当庞大,向这样庞大的目标挥拳绝不可能打偏失手。不过,正是这丑陋的硕大身躯使它变得邪恶狡猾、难以制服。在亨利四世、托马斯·杰斐逊和路易斯·布兰代斯看来,倘若任凭私人财富超乎常规地剧增,最终它的力量将挣脱所有的社会束缚。
1936年召开的民主党大会上,富兰克林·罗斯福发表的著名演说就是在警示这种情况的发生。尽管罗斯福是向无名的“经济保皇派”宣战,但新政派明白,真正的目标是保皇派强大权力的无形根源——管制不力、法律缺失以及腐朽的法令法规,它们使垄断者控制了经济命脉,威胁了美国的自治实验。新政后期的一个重要问题是专利,但尚未明确特指药品专利。在20世纪30年代,制药产业正处在痛苦蜕变、奋力挣扎的最后阶段。它在去除自身反垄断传统的残余,呈现出罗斯福在演说中所指“新经济王朝求权若渴”的思想倾向和特征。学术研究界、制药界、街头药商或是有组织的医学界中听过那段演说的人肯定也听到了它的回声,这段敏锐而深刻的反垄断布道的回声会响彻美国医学界的广袤天穹很长时间。
至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制药产业几乎切断了与反垄断传统的全部联系,与此同时,美国政府开始推行史上最慷慨的科学研究资助计划。本书后续内容将围绕公共利益与私人利益对科学控制权的争夺展开。这种矛盾冲突的根源,在于将医药知识乃至一切知识,都赋予与单簧管、拖拉机相同的财产属性。正是知识“商品化”的定位,催生了两者间难以调和的内在张力。我们早已感觉不到这其中有任何异样,但“知识产权”的概念,即便不是自相矛盾的,也是违反直觉的。假设你有一头奶牛,而邻居把它偷走了,你就失去了它。把这件事放在任何文化里考量——东方或西方、古代或现代——都会有某种形式的复仇或是法律补救手段。不过,假如你发现了一种让牛奶喝起来更健康或更安全的加工方法,你的邻居效仿你的方法,让他的奶牛产的奶也更健康或更安全,如果这被判为“偷窃”或是其他应受惩罚的罪行的话,舆论的天平会重重地倒向判决的对立面。这是因为邻居虽占有了你的想法,但并不减损你对该想法的持有。事实上,反对这种判决是有道理的:科学知识,尤其与食品和医药有关的科学知识,是一种公共产品,知识传播得越广泛,产生的利益就越大,例如疫情期间以最低成本来实现利益最大化的疫苗生产。
我们会发现,当今的社会经济体系常常让人产生一种必然和永恒的压抑感,但即使缩小历史视野也于事无补。如果人们相信某件事一直如此,就很难想到去改变它。就目前而言,在世界贸易组织强制施行的知识产权制度是弃是留的争议中可以明显地看到这一点。
早在医药成为垄断争论的议题之前,许多国家不愿接受“占有想法”这个一般性的英美概念。1912年以前,荷兰骄傲地坚持着被其称为“发明的自由贸易”(即反对给发明搞专利垄断)的做法。在这场旷日持久的辩论中,对知识产权最严厉的声讨并非来自左翼期刊,而是来自《经济学人》,这本杂志的编辑们要求废止英国的专利制度。1850年,《经济学人》主张发明人要“确立本人发明的所有权”,首先必须“放弃从他人的知识和发明中获得的所有知识和帮助……这是不可能办到的。而这表明,每一个人的思想和发明实际上是全社会脑力整体的一部分,故其发明并非私人所有”。
最终,自由贸易者和自由主义人士输掉了这场辩论。20世纪早期,专利垄断作为各种各样发明发现的奖励,成为工业化国家的常态。只有一大例外:如果说人们对医药专利史还略知一二的话,那他们就该知道乔纳斯·索尔克研制的脊髓灰质炎疫苗不属于任何人的专利。因为就在20世纪50年代,索尔克宣布成功研制疫苗这一重磅新闻的那天,在电视直播上说了这样一句话:“你能为太阳申请专利吗?”他用寥寥数语发出永恒的反诘,直击问题的核心,重启了“二战”后对药品问题的辩论。(作者为美国自由记者)